“黛玉葬花”堪称《红楼梦》中最富诗情画意,也最适合视觉呈现的场景之一,不仅引得很多丹青妙手描绘其情状,在民国时,甚至还有不少少女模仿梅兰芳的黛玉葬花扮相,去照相馆留下倩影。
在《红楼梦》中明确提及葬花场景的有两处:一是第二十三回,宝玉欲将桃花瓣抖入水中,黛玉劝他以绢袋收起埋入花冢,谓“日久不过随土化了,岂不干净”;二是第二十七回,黛玉因晴雯拒门、宝钗探园之事自伤,于花冢再行葬花并吟出《葬花词》。
最早提出把黛玉葬花予以视觉呈现的应推脂砚斋。他在庚辰本批语中称“此图欲画之心久矣,誓不遇仙笔不写,恐亵我颦卿故也”。8年之后,畸笏叟在书中同一处写道,他与一位白描美人堪称神品的画家失之交臂,未能为黛玉绘像,“余至今耿耿怅然之至”。足见其艺术感召力。这种感召力甚至跨越时空,引发了后代艺术家的持续诠释与争胜。
国内绘画纷繁多姿的呈现
首先来看小说版画与评本插图。乾隆五十六年(1791)程甲本版画为《红楼梦》最早版画,但其中没有表现葬花的作品。《黛玉葬花》图像首见于王希廉评本插图,以白描手法再现第二十三回场景:黛玉肩担花锄、锄挂花囊、手持花帚,头部微倾,右侧题引自《西厢记》的“多愁多病身”。姚燮《增评补图石头记》插图则取材自第二十七回,黛玉掩面拭泪,对残花悲啼“一朝春尽红颜老”,太湖石后宝玉恸倒,强化了“感花伤己”的悲剧氛围。
其次考察戏曲剧本插图与文人画。戏曲改编本插图多有偏离原著之处:荆石山民《红楼梦散套》插图中,黛玉担大花篮且面带微笑,与葬花悲戚基调相悖;红豆邨樵《红楼梦传奇》插图则以珠帽、孔雀毛云肩、金锁装饰黛玉,与人物清雅气质不符。在不依附于小说的文人画中,改琦《葬花》图借鉴“采芝图”范式,绘黛玉戴宽檐帷帽,然此装扮既与大观园庭院场景不协,亦与原著对花锄、花囊的细致描写冲突,且其帷帽与柳湘莲造型雷同,致使人物性别特征模糊。
最后审视民间画与年画创作。旅顺博物馆藏孙温绘《全本红楼梦》之《黛玉葬花》用“拼图”的方式把五组人物画在同一幅画上,其中黛玉葬花所占面积最小、位置最偏远;其他四组人物都有较大面积的朱红、大红色块,黛玉屈居一隅坐在一块山石上对着花冢掩面悲啼,全身白衣,仅宫绦略带红色。这样的构图和设色,使得黛玉葬花几乎被忽略,但同时也暗示了黛玉被边缘化的处境。孙温《黛玉葬花》也取材于第二十七回,但是黛玉为坐姿,人物不够舒展,而且面前的花冢过于巨大。年画作品则呈现另一风貌:黛玉扶锄而立,以衣襟兜花瓣撒向花冢,宝玉于太湖石后微笑凝视,画面趋向团圆喜庆,弱化了原著的悲戚感。
综合来看,清代绘画中黛玉葬花构图多依据原著,戏曲与年画因审美倾向常出现“微笑”等失真表现,文人画则受戏曲影响存在装扮偏差。值得注意的是,道具“绢袋”与“花篮”的差异,成为判断作品是否贴合原著的重要标准——凡绘“花篮”者皆偏离文本,而“绢袋”“随花埋葬”的呈现,则体现了葬花的仪式感,也暗合曹雪芹对明末叶小鸾“戏捐粉盒葬花魂”的诗意传承,亦为后文黛玉“香魂归天”埋下伏笔。
戏曲、影视剧的动态诠释
京剧梅兰芳版“黛玉葬花”为舞台经典,其强大的艺术团队(齐如山打提纲、李释戡编唱词、罗瘿公参与修订)深谙原著精神:服装上以嫦娥造型为基础,短袄长裙配软纱围裙,外系丝带玉佩,回房时外加软绸彩绣团花素帔,凸显飘然出尘之态;头面梳“品”字形三髻,饰翠花珠花;表演上齐如山设计的花锄舞,动作舒缓贴合黛玉瘦弱特质,表情则着力传递“寄人篱下的孤苦”。此版扮相革新了此前昆曲“帷帽霞帔”与京戏“梳大头穿帔”的旧套,成了黛玉舞台形象的典范。
梅兰芳的扮相还直接影响了欧阳予倩。此前,欧阳予倩的黛玉扮相接近时装戏,受梅兰芳影响,他也改用古装演绎,形成“高髻倩妆,翩翩翠袖”的风格。
影视改编有得有失。1987年电视剧陈晓旭版黛玉堪称影视经典:弱不禁风的黛玉带着花锄、花囊、花帚,莲步穿林缓缓而来。精致刺绣的花囊还有一个特写。她将装着花瓣的锦囊放入冢中轻轻掩埋,边埋边落泪,眼神中满是哀怨与深情。配合陈力演唱的如泣如诉的《葬花吟》,完美诠释“未若锦囊收艳骨”的悲戚,道具与情感表达均贴合原著,演绎出林黛玉内心的悲痛与无奈。其他版本则多有缺憾:1977年张艾嘉版以花篮葬花且立小墓碑,1989年陶慧敏版分品种葬花并设多座墓碑,显得叠床架屋;2010年蒋梦婕版以农夫锄头代花锄,2010年闵春晓版以扫帚代花帚,道具失真;1962年乐蒂版、王文娟版,1975年汪明荃版均用花篮,背离文本。背景音乐方面,2010年蒋梦婕版配意大利歌剧,2017年小戏骨版用《游园惊梦》,皆与剧情氛围有隔阂。
戏曲与影视剧凭借动态歌舞与音乐拓展了表现维度,但多数作品在道具、配乐上的不当增益,印证了文化传承中“知易行难”——经典的造就不仅需对文本忠实,更需对人物精神内核深刻把握。
法国拉罗谢尔藏《黛玉葬花》图的独特建构
法国拉罗谢尔博物馆馆藏《黛玉葬花》图有其独特价值。一是对原著的忠实再现。该图明确绘出绢袋而非花篮,袋口敞开露出红白花瓣,严格遵循“装在这绢袋里,拿土埋上”的描述,道具准确性超过多数国内画作。二是在构图和象征上蕴含深意。与王希廉评本、费丹旭《南画大成》珂罗版中黛玉“头部左倾”的顾影自怜不同,此图黛玉头部右倾呈沉思状,身旁立两株苍劲青松,松叶茂密遮天蔽日。松树在传统文化中是坚贞不屈的象征,在此承载多重寓意:既呼应嵇康“遥望山上松,隆冬郁青葱”的傲骨,又契合陶渊明“凝霜殄异类,卓然见高枝”的孤洁,更以鲍照“松生陇坂上,百尺下无枝”的诗句隐喻黛玉“孤女奋斗”的本质:幼失恃怙、寄人篱下的处境,大家庭倾轧带来的创伤,痼疾缠身的痛苦,都未磨灭其以语言、诗词、眼泪为武器的抗争。正如“涧底松”与“山上苗”的荣枯倒置——秉高华才德的黛玉与袭人、宝钗的境遇形成强烈反差。三是审美符号的文化转译。图中黛玉的“平胸”造型是对中国古典审美的遵循。通过束胸弱化女性性征,象征自尊与教养,与文本中黛玉“行动处似弱柳扶风”的纤瘦描写一致。
中马《黛玉葬花》图的对话
马来西亚彭士驎1988年绘工笔画《黛玉葬花》,为海外原创红楼艺术的重要范本。该画以单一聚焦构图凸显黛玉形象:一手持落花,一手扶湘妃竹花锄,垂眸望向残红,无亭台树木陪衬,仅以右侧“月明星灿之夜”、左侧“夜清如水、人媚如灯”两印(化用王熙凤“美人灯儿”评语)强化娇弱特质,上题七绝“多病工愁数典型,潇湘馆内影娉亭。扶锄泣把残英葬,风竹泠泠月上庭”。
相较于孙温画的繁复背景、拉罗谢尔画的松树象征,此图截取黛玉“独倚花锄泪暗洒”的瞬间,通过双环偏垂髻、浅杏窄袖衫、白色襦裙等素净装扮以“无背景”手法聚焦人物。黛玉葬花时所戴手镯较为特殊,一是皆为素镯,因质料上佳而做成光面素圈款式,以表“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饰”;二是双戴,古代富贵人家女子常双戴玉镯,既展示美丽优雅,又显示生活优裕,日常起居有专人服侍,无须亲自动手做粗重之事,不消担心玉镯在日常生活中受损。而黛玉在葬花之时还双戴玉镯,更可显示她作为千金小姐身份尊贵,且呼应黛玉“重人不重物”的个性,与她赠宝玉玻璃绣球灯时“跌了人值钱”言语一致。
与王叔晖1977年版《黛玉葬花》相比,二者虽均以工笔表现黛玉,然彭版以“风竹泠泠”的题诗暗合潇湘馆环境;王版借山石、花树营造“木石前盟”意境。彭版以花喻黛玉,黛玉发间除两朵鲜花外别无装饰,与手中落花形成呼应,阐释了“侬今葬花人笑痴,他年葬侬知是谁”的内心悲音和“泪尽夭亡”的伏笔。王版以玉喻黛玉,黛玉除头上一簪,绦上一佩外别无装饰。蔽膝与佩玉同为先秦时区分尊卑的标志,后纳入礼服体系,用于祭祀等场合。黛玉葬花时着蔽膝、佩玉,既彰显身份尊贵,也暗含对落花和对自我青春消亡的隐形之祭。两版“花魂”与“玉魂”交相辉映。
不同艺术家对黛玉葬花的视觉呈现,实现了传统文化在不同语境下的创造性转化。从国内绘画的系统呈现到戏曲影视的动态演绎,从法国作品的象征手法到马来西亚作品的聚焦表达,它们共同构成文化传承的“光谱”——其中既有对“绢袋”“花锄”等细节的忠实,也有对松树、印章等符号的创新解读,最终在“花魂”与“玉魂”的交织中,完成对黛玉悲剧美与抗争精神的诠释。这些作品汇成《红楼梦》文化海内外传播的盛景,体现了文明交流互鉴的重要力量。